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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812】平郊修建杂录丨林徽因
作者: leyu乐鱼体育官网入口全站   发布时间:2024.08.11

  北平四郊近二三百年间修建遗物极多,偶尔郊游,触目都是饶有兴趣的古建。其间辽金元古物尽管也有,可是大部分仍是明清的遗构;有的是显赫的“名胜”,有的是低沉的“痕迹”;有的如期受成群的国际游历团的赞扬,有的只偶尔受诗人们的凭吊,或画家的赏识。

  这些美的地点,在修建审美者的眼里,都能引起特异的感觉,在“诗意”和“画意”之外,还使他感到一种“修建意”的愉快。这也许是个高傲的说法——可是,什么叫做“修建意”?咱们很可以找出一个比较近理的界说或解说来。

  顽石会不会允许,咱们不敢有所争论,那问题怕要牵涉到物理学家,但通过大匠之手泽,时代之磋磨,有些石头的确是会包含气愤的。天然的资料经人的聪明制作,再受时刻的洗礼,成美术与前史地舆之和,使它不能不引起赏鉴者一种特别的性灵的畅通领悟,神志的感受,这话或许能算得上是说得通。

  不管哪一个高耸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魂灵里,无形中都在倾诉,甚至歌唱,时刻上漫不行信的变迁;由温雅的儿女美谈,到流血成渠的屠戮。他们所给的“意”的确是“诗”与“画”的。可是修建师要慎重慎重的声明,那里边还有超出这“诗”、“画”以外的意存在。眼睛在触摸人的智力和日子所发生的一个结构,在光影恰恰可人中,调和的概括,披着风露所赐与的层层生动的色彩;潜意识里更有“眼看他起楼房,眼看他楼塌了”凭吊兴衰的慨叹;偶尔更发现一片,只需一片,极精巧的雕纹,一位不知名匠师的手笔,请问那时锐感,即不叫他做“修建意”,咱们也得要暂时给他制作个相同高傲的名词,是不?

  修建审美可不能势利的。台甫显赫,尤其是有乾隆御笔碑石来赞扬的,并不用定便是宝物;不见经传,湮没在人迹罕至的乱草中心的,更不用定不是一位无名小卒。以貌取人或许不行,“以貌取建”却是个好情绪。北平近郊可经人以貌取舍的古修建实不在少数。拍摄图录之后,或考证它的来历,或由村老传说中估测他的过往——可以成一个修建师为古物仗义执言的工作,和比较有意思的夏假消遣。而他的酬劳便是那无量的修建意的收成。

  说起受帝国主义的压榨,再没有比卧梵宇冤枉的了。卧梵宇的住持智宽和尚,前年偶同咱们谈天,用 “叹气怨恨于桓灵”的口气告知我,他的先师老和尚,怎么怎么地与青年会订了合同,以每年一百元的租金,把寺的大部分租借了二十年,好像胶州湾,辽东半岛的公约相同。

  其实这都怪那佛一觉睡几百年不醒,到了这风险的关点,还不起来给老和尚当头棒喝,使他早早醒悟,安排个释教青年会西山消夏团。虽未必可使佛法感化了摩登青年,至少可借以昌盛了寿安山,不错,那山叫寿安山,又何至比及本年五台山少些的补助,才干修葺开端残缺的古刹呢!

  咱们也不用怪老和尚,也不用怪青年会。其实还应该感谢青年会。要是没有青年会,今天有几个人会知道卧梵宇那样一个山窝子里的去向。在北方——尤其是北平——上学的人,多半都到过卧梵宇。一到夏天,各地学生们,男的,女的,谁不乐意来消消夏,爬山,游水,骑驴,多么优哉游哉。听说每年夏令会总满足了许多爱人儿们的愿望,想不到睡觉的释迦牟尼,还能在梦中代行月下老人的职务,也真是佛法无边了。

  从玉泉山到香山的马路,快近北辛村的当地,有条岔道遽然转北上坡的,正是引导你到卧梵宇的大路。寺是向南,一带山屏障似的围住寺的北面,所以寺后有一部分渐高,一向上了山脚。在最前面,迎着来人的,是寺的第一道牌楼,那还在一条柏荫夹道的前头。最初这牌楼是什么容貌,咱们大约还能幻想,前人做的事虽不用定都比咱们强,却是关于这牌楼大约不管怎么他们要比咱们大方得多。现在的这座只说他不顺眼已算十分谦让,不知哪一位和尚化来的酸缘,在破碎的基上,竖了四根小柱子,上面横钉了几块板,就叫它做牌楼。这算是经济萎衰的直接体现,仍是宗教力渐弱的直接体现?一时我还不能答复。

  顺着两行古柏的马道上去,突然间到了上边,才看见别的的显着的一座琉璃牌楼在眼前。汉白玉的须弥座,三个汉白玉的圆门洞,黄绿琉璃的柱子,横额,斗栱,檐瓦。假如你信任一个修建师的喃喃自语, “那是乾嘉间的作法”。至于 《日下旧闻考》所记寺前为门的如来浮屠,却已石沉大海了。

  琉璃牌楼之内,有一道白石桥,由半月形的小池上曩昔。池的北面和桥的周围,都有精巧的石栏杆,现在只余北面一半,南面的已改成洋灰抹砖栏杆。这也听说是 “放生池”,里边的鱼,都是“放”的。梵宇前的池,本是梵宇的一部分,用不着咱们借题发挥地讲。可是池上有桥,现在虽处处可见,但它的因由却不见得十分古远。在许多寺池上,没有桥的却较占大都。至于池的半月形,也是个较近的做法,古代的池多半都是方的。池的用处多是放生,养鱼。可是刘士能先生告知咱们说南京邻近有一处律宗的寺,使用山中溪流为月牙池,和尚们每斋都跪在池边吃,风雪无阻,吃完在池中洗碗。幸而卧梵宇的和尚们并不如律宗的苦行,否则放生池不唯不能放生,怕还要变成脏水坑了。

  与桥正相对的是山门。山门之外,左右两旁,是钟鼓楼,早年已很褴褛,本年遽然大大地修整起来。连角梁下失掉的铜铎,也用二十一号的白铅铁焊上,油上红绿色彩,好像东安商场的国货玩具相同的显着。

  山门往常是不开的,走路的人都从山门周围的门路收支。入门之后,迎面是一座天王殿,里边供的是四天王——便是四大金刚——东西梢间各两位对面侍立,明间面南的是光肚笑嘻嘻的阿弥陀佛,面北合十站着的是韦驮。

  再进去是正殿,前面是月台,月台上 (在秋收的时分)铺着金黄色的老玉米,像是专替旧殿上色。正殿五间,供三位式的佛像。听说正殿原本也有卧佛一躯,雍正还看见过,是旃檀佛像,唐太宗贞观年间的东西。却是到了乾隆年间,这位佛大约睡醒了,不知何时上哪儿去了。只剩了后殿那一位,一向睡到现在,还没有醒。

  早年面牌楼一向到后殿,都是建立在一条中线上的。这个在寺的平面上并不算稀罕,罕异的却是由山门之左右,有游廊向东西,再折而向北,其间虽有方丈客室和正殿的东西配殿,可是一气衔接,直到最终面又折而东西,回到后殿左右。这一周的廊,东西(连山门和后殿算上)十九间,南北(连方丈配殿算上)四十间,成一个大长方形。中心虽立着天王殿和正殿,却不像一般的庙殿,将全寺用“四合头”式前后分红几进。这是罕见的。在这点上,本刊上期刘士能先生在智化寺查询记中说:“唐宋以来有伽蓝七堂之称。惟各宗略有异同,而同在一宗,复因地域环境,相互增省”现在卧梵宇中院,除掉最终的后殿外,前面各堂为数适七,虽不敢说这是七堂之例,但可借此略窥准则耳。

  这种平面安置,在唐宋时代很是往常,敦煌画壁里的伽蓝都是如此安置,在日本各地也有飞鸟安全时代这种的遗例。在北平一带(别处怎么未得详究),却只剩这一处唐式平面了。所以人人熟识的卧梵宇,通过许多人用帆布床 “卧”过的卧梵宇游廊,是还有一点新的理由,值得游人将来重加留意的。

  卧梵宇各部殿宇的立面 (外观)和断面(内部结构)却都是清式中极规则的结构,用不着细讲。至于殿前伟丽的婆罗宝树,和树下消夏的青年们所给与你的是什么杂乱的感觉,那是各人的人生观问题,修建师可以不用参与定见。现实极显着的,如东院几进适宜消夏纳凉;西院的观音堂总有人租住;堂前的方池——旧籍中很多记载的方池——现在已成了游泳池,更不用赘述或加任何的注解。

  “凝思映性”的池水,用来做锻炼身体之用,在青年会道德观之下,自成道理——没有健康的身体,焉能有健康的精力?——或许!或许!但怕池中的微生物杂菌不甚明理。

  池的四周原有精巧的白石栏杆,已拆下叠成台阶,做游人下池的路。不知趣的,简单伤感的修建师,看了又一阵心酸。其实这不算稀罕,中世纪的教皇们不是把古罗马时代的古刹当石矿用,采纳那石头去修 “天主的房子”吗?这台阶——栏杆——或也不过是将原本离经叛道 “崇拜偶像者”的迷信废物,拿去为天主人道尽义务。“保存古物”,在许多人听去当是一句陈腐的废话。“这年头!这年头!”每个时代都有些人在没奈何时,喊着这句话出出气。

  二法海寺门与原先的居庸关法海寺在香山之南,香山通八大处马路的西边不远。一个很小的山寺,谁也不会上那里去旅游的。寺的自身在山坡上,寺门却在寺前一里多远山坡底下。坐轿车走过那一带的人,怕绝不会看见法海寺门一类无系轻重的东西的。骑驴或走路的人,也很可贵留意到在山谷碎石堆那一点小修建物。尤其是由远处看,它的色彩和布景十分类似。因而看见过法海寺门的人我敢信任必定不多。

  特别留意到这寺门的人,却必定有。由于这寺门的方式是与寻常的极不相同:有圆拱门洞的城楼容貌,上边却顶着一座式的塔——一个缩小的北海白塔。这独特的方式,不是我国修建里所常见。

  这圆拱门洞是石砌的。东面门额上题着 “敕赐法海禅寺”,周围陪着一行 “顺治十七年夏月好日子”的小字。西面额上题着三种文字,其间看得懂的中文是“唵巴得摩乌室尼渴华麻列吽敆吒”,其他两种或是满蒙各占其一个。走路到这门下,疲倦之余,读完这一行题字也就觉得轻松许多!

  门洞里还有模糊的画壁,顶上一部分竟然还牵强剩出一点色彩来。由门洞西望,不远便是一座石桥,微拱的架过一道山谷,接着一条山道直通到山坡上寺的自身。

  门上那座塔的平面略似十字形而较杂乱。立面分多层,中心束腰石色较白,刻着生猛的浮雕狮子。在束腰上枋以上,各层堆叠像阶层,每级每面有三尊佛像。每尊佛像带着背光,成一浮雕薄片,周围有极精巧的琉璃边框。像脸不带色釉,端倪口鼻均机灵俊美,全脸大不及寸余。座上便是塔的圆肚,塔肚四面四个浅龛,中心坐着浮雕造像,刻工甚俊。龛边亦有细刻。更上是相轮(或称刹),刹座刻做莲瓣,外廓微做盆形,底下还有小方十字座。最顶尖上有仰月的教徽。仰月徽去夏还无缺,今秋已掉下。据村夫说是八月间大风雨吹掉的,这塔的损坏所以又进了一步。

  这座小小带塔的寺门,除门洞上面一围砖栏杆外,完满是石造的。这在我国又是个罕见的例。现在塔座上斜长着一棵古劲的柏树,为塔门增了不少的苍姿,更像是做他的时代的确保。为塔门保存计,这种古树似要移去的。怜惜古建的人到了这儿真是徘徊手足无措;好在在古物保存多么不周到的我国,这优虑不免神通过敏!

  法海寺门特色却并不在上述诸点,石造及其时代等等,首要的却是他的款式与原先的居庸关相类似。早年居庸关上本有一座塔的,但因倾颓已久,无从考其形状。不想在平郊竟有这样一个发现。尽管在《日下旧闻考》里法海寺只占了两行不重要的方位;一句轻淡的 “门上有小塔”,在研讨居庸关原状的立脚点看来,却要算个重要的资料了。

  由八大处向香山走,出来不过三、四里,马路便由一处山口里开过。在山口路转第一个大弯,向下直趋的当地,马路周围,微偻的山坡上,有两座小小的石亭。其实也无所谓石亭,几乎便是两座小石佛龛。两座石龛的巨细稍稍不同,而他们的反面却同是不谦让的向着马路。由于他们的前面满是向南,朝着另一个山口——那原本的杏子口。

  在没有马路的时代,这当地才无愧称做山口。在深化三、四十尺的山谷中,一道仅有的弯曲险狭的出路;两旁坚持着两堆山,一出口则恍然大悟一片平原田壤,海似的平铺着,远处浮出同孤岛一般的玉泉山,托住山塔。这杏子口的确有小规模的 “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特异局势。两石佛龛既据住北坡的顶上,对面南坡上也立着一座北向的,类似的石龛,朝着这山口。由石峡底下的杏子口往上看,这三座石龛分峙两崖,尽管很小,却顶着一种超然的庄重,镶在碧澄澄的天空里,给辛苦的行人一种神异的快感和美感。

  现时的马路是在北坡两龛背面绕着曩昔,直趋下山。因其迫临两龛,所以驰车过此地的人,肯定要看到这两个特别的石亭子的。可是一起由于这山路危趋的局势,不管是由香山西行,仍是从八大处东去,谁都不肯冒险停住快驶的轿车去细看这么几个石佛龛子。所以大都过路车客,全都遏制住猎奇爱古的心,冲曩昔便算了。

  假若作者是个细看过这石龛的人,那是由于他是破例,抑止不住他的猎奇爱古的心,在冲过便算了不知多少次今后立誓要停下来看一次的。那一次也就不算过路,却是带着照相机去特地拜谒;且将车驶过那风险的山路停下,又步行到龛前后去仰视丰彩的。

  在龛前,高高地往下望着那刻着几百年车辙的杏子口石路,看一个小泥人巨细的农民挑着担曩昔,又一个带朵鬓花的老婆子,夹着黄色包袱,弯着背慢慢地踱过来,才干理解这三座石龛原本的任务。假如这石龛可以说话,他们或不能告知得完他们所看过通过杏子口底下的图像——那时一串骆驼正在一个跟着一个的,穿出杏子口转下一个斜坡。

  北坡上这两座佛龛是并立在一个小台基上,它们的结构都是由几片青石片组成—— (每面墙是一整片,南面有门洞,房顶每层檐一片)。西边那座龛较大,平面约一米余见方,高约二米。重檐,上层檐四角轻轻翘起,有必要留意一下。东面墙上有历代的刻字,跑着的马,人脸的正面等等。其间有几个年月人名,较古的有 “承安五年四月二十三日到此”,和“至元九年六月十五日□□□贾智记”。承安是金章宗年号,五年是公元一二○○年。至元九年是元世祖的年号,元顺帝的至元到六年就改元了,所以是公元一二七二年。这小小的佛龛,至迟也是金代遗物,竟然在杏子口受了七百多年以上的风雨,仍然存在。其时巍峨顶在杏子口北崖上的神情,现在被煞风景的马路贬到盘坐路旁的谦抑;但它们的老资格却并不因而减损,那种倚老卖老的顽强,差不多是高傲冥顽了。西面墙上有古拙的画——佛像和马——那佛像的姿态,骤看竟像美洲土人的To-tam-Pole。

  龛内有一尊无头趺坐的佛像,虽像身已裂,可是流利的衣褶纹,还有“南宋期”的遗风。

  台基上东边的一座较小,只要单檐,墙上也没字画。龛内有小小无头像一躯,大约是清代补作的。这两座都有苍绿的色彩。

  南崖上只要一座佛龛,巨细与北崖上小的那座相同。三面做墙的石片,已成纯厚的深黄色,像纯美的烟叶,西面刻着双钩的 “南”字,南面“无”字,东面 “佛”字,都是径约八十厘米。北面开门,里边的佛像现已失了。

  这三座小龛,虽不能说是真实的修建遗物,也能说是与修建有关的小品。不止诗意画意都很足够, “修建意”更是丰厚,真实值得泊车一览。至于走下山坡到原本的杏子口里往上真真仰视这三龛原本庄重峻立的局势,更是值得。

  关于北平掌故的书里,还未曾发现有关于这三座石佛龛的记载。好在对他们时代的审定,因有墙上的刻字,已没什么难题。所惋惜的是他们迷茫的前史无从参阅出来,为咱们的研讨增些兴趣。

  ① 法海寺门与原先的居庸关:所指居庸关,为居庸关云台,为元代一座过街塔的塔座。